10 我们中的一个
莱克斯·卢瑟的发布会现场，安排在一幢金碧辉煌的顶级酒店内。 这是大都会第二高的建筑，酒店顶层的露台，号称是大都会最佳观赏点。 从露台延伸出去，没有高大的行道树，以及其它建筑的干扰，可以毫无遮掩地欣赏城市中心美妙的夜景，也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莱克斯大厦——它将在一星期后被推倒重建——的全貌。 顶楼会议室被改造成发布会现场，四侧的全景式落地窗，承托起高高的天花板。地面铺设的大理石薄板，经过特殊的抛光处理，晶莹剔透，灯光辉映间，流转着细腻的光泽。 墙顶铺设的银色水晶吊灯，投射下巨大而璀璨的光束。 万众瞩目间，一个伟大的人物登场了。 体格强大，头脑非凡，亿万富翁、商业大亨、天才科学家、世上最仁慈的慈善家，曾是美国总统最有力的竞选者—— 莱克斯·卢瑟。 他站在巨大光束的交汇处，依然是大众熟悉的那副样子，身形高大，穿着一身熨烫整齐、量身定做的纯手工西装，宽阔的上半身肌rou将黑西装撑得隆起。 唯一不同寻常的是，他的额部被白色医用绷带包扎起来。 他的伤口，还需要更长时间愈合。 这个偌大的会议室内坐着起码上百名记者，他们像成群的沙丁鱼，将室内塞得满满的。 记者们佩戴着所属报社或电视台的工牌，他们或者来自全世界最大的几家新闻媒体，或者从大西洋彼岸过来，也有从各个州过来的，以及本地的数家媒体。 任何有追求的媒体，都不会放过这条足以轰动世界的新闻。 记者们的动作出奇一致，他们挺胸抬头，竭力坐直身子，让自己能从人群中突显出来；屁股只沾三分之一的座位，方便更快地站起来，抢到提问。 没等发布会正式开始，他们便争先恐后地想从卢瑟嘴里挖出一点说辞——对他们来说，这是可加工的食材——没有任何一个观众，会对此不感兴趣。 卢瑟没有理会他们。 他自顾自地动作。 “看到了吗？”卢瑟将手指向城市的中心，从整面敞亮的落地窗看去，大都会直插云霄，“这个星球最伟大的城市。” 人群安静下来，记者们竖长耳朵，不断敲打手中的键盘，或是慌里慌张地掏出兜中的录音笔。 极少部分人会拿出笔记本速记。如今的光景，只有那些最资深的新闻记者，会恪守从前的老规矩，这么做了。露易丝就是其中的一员，她坚持速记，并保持当天准时交稿的效率。 露易丝习惯在大脑中，构建现场的一举一动、声音、气味，说话人的表情和语气。她坚信，说话者无意间的肢体语言，相比他们说出的话语，往往会暴露出更真实可靠的讯息。 尽管也用录音笔，但对她来说，那支小小的科技玩意儿不过是个安慰式的存在，她几乎用不上它。 莱克斯·卢瑟的演讲兀自继续。他宛如一个在讲道台上布道的上帝圣徒，顾自赞美，致力于让所有人——哪怕他们对此不感兴趣——了解他的虔诚。 了解他对大都会的热爱，恒久不变。 他迷醉般，长久地眺望窗外：“如此壮丽，崇高，耸入云霄的奇迹，谁都会感叹她的美丽，连上帝也不例外。”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，他已被这美丽所折服。 从来如此——即使他已经他竭尽可能地从每个角度观看这座城市——他完全看不够她的美。 “上帝啊，除了赞叹这奇迹般的人造之美，我们还能做些什么？” “它确实伟大。毫无疑问，你就是这伟大的缔造者，而你为什么要破坏……？”一个年轻的记者问他。他忍不住提问。 没有人收到话筒，但记者的声音依然让所有人听到了。他的嗓门真大，声音像是雷鸣，在人们的耳边炸响。 卢瑟把目光转向记者，他将双手摊开，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。 “那会儿我还昏着呢，神志不清，”卢瑟耸了耸肩，“我承认，你们对我的编排很精彩。” “但要我说，这可不是事情的真相。” 卢瑟的话，像一道晴天霹雳，刺穿厅堂。 “卢瑟先生，请告诉我们你口中的真相是什么，”一名记者质问他，“现场的录像，以及警方证词已经表明，你就是那个穿着黑色装甲，制造大规模破坏的神秘人。” “告诉我们真相！告诉我们真相！”记者们大声说。 人们有权知道事情的真相！ 穿一身职业制服的默茜从另一旁的阶梯走上来，递上一份用火漆封缄的档案袋。 看到的瞬间，卢瑟难以自抑地露出一抹隐晦的、胜券在握的笑。 “把它打开。”卢瑟偏过头对她说。 默茜面朝大众所在的方向，将信封打开，拿出里面的一封白色文件。 记者们疑惑纷纷。 “这是一封契据，一年前，莱克斯集团和美国军方达成了一桩协议，这是一笔高达数百亿美元的巨额交易。”卢瑟站在高台上，得意地笑，“莱克斯地下实验基地成为了美国军方财产。” “关于我和军方达成的这桩协议，”卢瑟问，“伙计们，或许你们曾听说过第51区？” “我无权透露更多，但51区的部分秘密项目，在军方的安排下，于莱克斯地下实验基地开展。” ＊ “我本以为51区只是个传说，”距离地面一英里的地下，一张黑黢黢的面孔发问，“我们之中，谁秘密接受过总统调令，主持过这个项目？” 在他面前，一群身着军礼服，佩四星肩章的大人物，面面相觑。 “十分钟前，你才刚命令你的下属拟造出这份合同，”一个声音说话，“你不会真的相信，这个疯子说的鬼话了吧？” ＊ “他在说谎。”露易丝低声说。 “什么？”吉米没听清。现场太吵了。 “和不懂之人解释是桩费力的事。如果你像我一样研究过FBI微表情学的话……”露易丝盯着卢瑟的脸庞，“况且这个混蛋根本没准备掩饰。” 那么她也不需要掩饰。 露易丝皱眉，扬起上嘴唇。看穿一切，厌恶的表情。 卢瑟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。他的目光从左到右，从上到下，俯视着人群，像是在寻找什么。 忽然，他的目光定格在露易丝身上。他们遥相注视对方。 他有意面朝露易丝所在的方向说话：“在军方和莱克斯生物实验室原有班底的合作下……研究项目进展得很顺利。我们取得了非常惊人的发现！在某个特别的领域。” “……嗨，瞧我看到了什么！露易丝，真高兴你能来。”卢瑟一转话锋，右手摆起，做出热情的打招呼的动作。 做作，生硬，却效果极佳。 台下所有记者齐刷刷看向露易丝的方向。 这混蛋不怀好意，他想做些什么？露易丝予以面无表情的回应，目不斜视。 吉米用手指捋了捋火红色竖起的头发，他的头发坚硬、竖直，颜色鲜亮且上镜——这点尤为重要。 “亲爱的露易丝·莱恩……哦，还有吉米·奥尔森，你们两位都是我的老朋友了。这个城市本应该感谢你们，感谢《星球日报》——我们的公民报！数年来，孜孜不倦地致力于探究事实和真相，为真理和正义抗争，而且培养出了两名普利策新闻奖得主（露易丝·莱恩和克拉克·肯特）。 不幸的是，你们却出了大纰漏！” “所有人都被你们欺骗了！”卢瑟指着她说，“超人根本不可能成为我们的杰出代表。” “事实上，他根本就不是‘我们’中的一员。” 谁还读不懂卢瑟的言外之意？ 宛如一滴水倒进guntang的热油，卢瑟说的话，劈头盖脸地朝他们砸下来。 现场的记者一下子炸开了锅。 “实时收视率从12.5飙升到了35.8！难以置信……难以置信……创下了新的历史最高纪录！” ABC电视台台长激动地一拍大腿，重重拍了拍一旁员工的肩膀。 他却感觉自己像是拍到了一块静默的石头。 那员工没有理会他。没有人理会他。 人们齐刷刷抬起头，睁大双眼，张开嘴唇，竖起耳朵，看向眼前的液晶屏。 导播间里，只有各种设备传出的电流杂音、人们的呼吸声、心跳声，在耳边回响。 还有更多的人，站在人行道上看户外大屏的人，办公时偷闲看手机的员工，赖在沙发上休息的人。 全世界的表情如出一辙。 人们瞪大眼睛，定定地盯着眼前的屏幕。 人群是如此地专注，甚至不愿意眨眼，这些平素生动的人在这瞬间被夺去了言语和动作，仿佛蜡像馆中，静置的、掉了蜡的雕像。 宛如火山喷发前的压抑。 该死！ 卢瑟怎么会知道这些，他会做的无非就是那些—— 一个无耻的跟踪狂，全世界都遍布他的监控器、传感器、无人机，天空中到处都是他发射的卫星。 一条发病的野狗，追踪超人经过的每个角落，拼尽手段拿到了超人的一点皮肤样本或者血液样本。可能是他掉在现场的一根头发，一点破皮的血液，又或指尖分泌出的一点油脂…… 原先，这桩恐怖袭击只与大都会息息相关，但现在，它和全世界都有关了。 你、你们、你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，完全能想象，伴随卢瑟说出的话语，这个世界将会做出如何应激的反应。 关于UFO、外星人、关于第三类接触事件，这些我们耳熟能详的虚假，抑或捏造出来的故事，曾经只是传说。 但现在，他们不再仅仅是人们口中的故事了。 这个世界可以存在超能人类，存在变种人，却独独不可以存在外星人吗？ 不……当然不可以！看看变种人吧！ 在那些更遥远的国度，政府会对公民进行基因检测，所有儿童的基因都会登记在册。每个被确认带有变种人基因的儿童都会被送进研究所里，他们没有公民权，不受本国法律的保护，具备特殊能力的儿童，只能沦为政府的奴隶，日夜不停地重复劳作。 即使是最注重公民权利的美国，近期也在尝试推行“全民基因检测”这一政策。可笑的是，露易丝从某个秘密线人处得知—— 多年来，美国对变种人的秘密抓捕行动，从来不曾中止过。 记者获取信息的渠道从来都很广泛。 在常年的新闻从业生涯中，露易丝结交了数千个有故事的人（干这一行总能认识许多人），其中有一些人，成为了她的朋友，他们仍长期保持联系。 她的某个变种人朋友，那是个长相漂亮的女孩。女孩的父母很爱她，不愿她被送进研究所里，成为人体试验的小白鼠，或是沦为政府奴役的工具。 但他们别无他法，没有足够的钱，也没有足够的背景。因此，每当女孩在无意中暴露超能力的时候，他们只得搬家。 她和她的家人，从此居无定所。从她出生起，他们就不得这么做。 她是在新西兰出生的，三岁的时候，他们被迫前往墨西哥，又辗转到加拿大，在她因为正值青春期而能力失控的那段时间里，他们几乎把北美的国家转了个遍。 十八岁那年，她在大都会的一间小酒吧里过完了她的生日。 “我已经可以很好地控制它了，但是没人受得了……没有人受得了24小时，一年365天都得这样。压抑它，压抑这吃饭、睡觉一样的本能。” 女孩说话的时候，几乎贴着她的脸，她们之间，只隔了一英寸的距离。 她的瞳孔里闪烁着一抹微渺的火光，时隐时现，在大直径同色美瞳的掩映下，那点火光并不突兀，像是头顶斑驳的光影倒映在她的眼里。 女孩眨着眼睛，告诉露易丝：由万磁王掌权的基诺沙开始接纳世界各地的变种人，不论他们弱小或强大。 她已决意离开父母，响应万磁王的号召，前往基诺沙——那个只属于变种人的圣地。 在那里，没有歧视，没有虐待，没有恐惧，没有驱赶，没有日夜不停的安检、巡逻，没有遍布周围的眼线[一切有权势的心怀不轨之人（政府和反派势力等），组织秘密警察到世界各地抓捕变种人，没有人不觊觎变种人的力量]。 在那里，她不必拖累自己的父母，她可以成为正常人，生活稳定，说不定还可以交上一两个朋友； 她也不必担心再被人们当作怪物——就因为她会一点喷火的能力，而那点小火苗只够用来烧些干草。 在那里，万磁王会保护他们。 基诺莎，会成为所有变种人梦寐以求的家园。 但她也曾在不安的驱使下，幻想过未来，在数年后的某一天，这个全新的国度将一点点成长，它会像一株幼苗，破土而出，茁壮成长； 等到秋天干旱的时候，根和叶都变得干枯发脆，只需一点火苗，这座变种人的乌托邦，就会在熊熊烈焰中燃烧，伴随其诞生之初的伟大理想，最终带走1600万变种人。 所有仇恨和不公，随火焰付之一炬。 讲述她故事的时候，女孩没有哭泣，也或许是她丧失了哭的能力，因为泪腺中的水一淌出来，就被烈火烧干了。 这世界太大，又太小，从来如此……周而复始。 人类，和与他具有相同智慧的近亲，永远无法和平共处。 从第一个变种人诞生，被发现开始，这世界就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样子了。 迟早有一天，迟早…… 世间再也容不下一个变种人。 超人又何尝不是呢？ 露易丝不敢继续想下去了。她竭力控制住，脑内那些不断发散的噩梦般的想象。 这是最坏最坏的打算了，通常事情不会往最坏的方向发展，她告诉自己。 … 发布会现场嘈杂得像一锅烧开了的沸水，人群争先恐后地向前涌去。越靠近发言席的位置，约是人头攒动，水泄不通。 天生矮小的记者企图从前头人与人之间的夹缝中钻进去，即使那空当狭小得连只猫都挤不进了。 露易丝和吉米默默地坐在记者席的末尾位置，这儿已经没人了，所有人都猫着腰涌到前头去了。 他们呆在这个现在已经无人问津的角落。 “滴滴”的手机提示音接连不断地响起，他们兜里的通讯设备震动不断，不论是星球日报的工作手机，还是私人手机，都被闻讯而来的人打爆了。 吉米关闭一直在拍摄状态中的摄像机，将它收起，他环视四周：“我们现在就离开这儿，说不定还能安全离开。” “不，我们必须在这里听他说完，”露易丝盯着卢瑟的嘴唇。 他口中舌头转动，那个黑乎乎的洞口又预备着说些爆炸新闻。 “即使他鬼话连篇，即使十句假话中只有一句真话。”露易丝说，“即使那话中的真相会伤害到所有人。” 即使……他不是“我们”中的一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