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烟袅

    林春燕没料到他会执意点灯，更没料到他望见她后如此镇定自若。

    面前的小郎君约莫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，还是个十分青涩的少年人。身量未成，却挺拔如松；粗布陋服，仍不减风采。他的相貌虽算不上顶好，但眉宇之间难掩孤傲，眼中又似湖水般平和、渊水般幽暗，深深沉沉，端得是一副波澜不惊。

    林春燕直直地看着他，看了半晌，心跳得厉害，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
    哦，她差点忘了，自己已许久不做活人，早就没了心跳。

    细论起来，这样的场面多少是有些难堪的。她怕烛火，一人一鬼面面相觑，更加稍显局促的竟是她这女鬼。尽管林春燕不愿露怯，可她又生不出利爪獠牙来，只好苦着一张脸又央告了一遍，求他速速灭了这碍鬼的烛火。

    谁知，这少年闻言后竟彻底失了惧意。

    他拧着眉，抿着唇，上上下下细细打量她，同样瞧了她好半晌。随后，他没熄烛火，倒是先将火折子给熄了。

    “你，是神仙，精怪，还是艳鬼？”他犹疑片刻，开口问道。

    呀，知道的还挺多，约莫都是从话本子上看来的罢？林春燕一边赞他胆大，一边叹自己命苦，做人做鬼都做不出个名堂来——活着时受气，就连死了都毫无威慑可言，连个半大小子都不怕她。

    “是鬼。”她佯装亲切地回答他：“不过不是艳鬼，只是女鬼罢了。”

    少年听了这话，面上居然闪过一瞬可惜的神情，不过很快便被他藏住了。可林春燕是什么人，她在波云诡谲的狐狸窝里待了好几年，就算再不灵光也能学到几分皮毛，足够应付这小书呆子了。

    她看得真切，估量着少年心思单纯且并无繁杂厉害的手腕，于是开始半真半假诉起了衷情。

    “公子，小女并无害人之心，只想借宿一晚。”林春燕婷婷行了一礼，举手投足间尽是大家闺秀的气度：“寒衣时节，百鬼夜行。小女无甚本事，更无亲眷，求公子怜悯。”

    旋即，她指向那白烛解释道：“坟前贡品各自有主，虽无奈惊扰了公子，但此先者却不敢冒犯。还请公子依小女所言，灭了烛火为好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你看得见我娘？”

    话音未落，烛光霎时不见。即便在一片昏暗中，林春燕依旧能瞧见少年面上的惊慌之色。

    她暗暗叹了口气感慨道，果然，生者若能面见鬼神，最先顾虑的都是最为牵念的已故之人。虽不忍打破他的期盼，可林春燕还是据实说道：“逝者已逝，即使一魄未散，也无法在人间停留太久。公子，小女自东山一路随你回返，未见令慈，她多半是已然往生了。”

    闻言，少年沉默了，垂下的眼睫似挂着泪珠。不过抬袖间，很快便被拭去了。

    他以为她看不到。

    “那纸钱呢？”他不死心地追问道：“收得到吗？”

    林春燕想了想，点点头，复又摇了摇头道：“从前许是能的，不过往生后便不能了。”

    到底还是个没成人的孩子，因着些许同病相怜之感，说罢，她又忍不住劝解道：“纸烧人心，烧的是孝子的孝心。公子既愿尽心尽力，便已胜过天下诸多儿女了。莫要太过伤怀。”

    如此一番交谈过后，原本难堪的场面陡然缓和了不少。少年收拾好心底的思绪，复又燃了支红烛，从柜中取出几支线香来。

    “这些是我未带去坟前的。”他平静道：“听闻孤魂野鬼最喜食香，姑娘自便。”

    若说先前林春燕还只当他胆大心善，此刻却怀疑起，他头脑中是否刚巧缺了一窍，故而根本不知何谓可怖。

    允她待在此处便罢，竟还坦然做起了东，主动请她用饭。从古至今也没有几个活人敢做这种事。

    此时，屋中除却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异香，只余下了蜡滴焦油的丝丝苦味。林春燕想，盛情难却，却之不恭。既然他天生缺了这一窍，那她便行一桩好事帮他补全这一窍，教他从今往后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、敬鬼礼佛，再不敢离经叛道。

    “多谢公子好意……那便，恭敬不如从命了。”

    说罢，她拖着素白的衣衫缓步行至案边，素手轻捻那几炷香贴近脸庞。

    原本红润如常人的娇美唇色尽数褪去，霎时，她的面色从苍白转变为惨白，眼瞳也逐渐变得涣散无神。一切幻象皆如流沙飞逝，她身上露出的每一寸肌肤此刻都真真切切如一具美人尸体，毫无生气，更令人难以想象的则是素裙之下的模样。

    那香像是被冷火勾燃一般，所有将落未落的香灰都凝成一缕缕氤氲青烟，袅袅然飘进了她的口鼻。

    这女鬼用香的画面是极诡异难言的。红烛在案，成了画面中唯一鲜明的亮色。若不是尚有个心跳怦然的、会喘息的大活人立在一旁，想来，就说此处是阴曹地府也是十足可信的。

    林春燕浅浅施展罢了，心中多少有些得意。她当然没指望吓昏他，只须教他生出几分敬畏便好。可待她恢复了原状后，转头望去，却见少年仍是方才平静无波的神情，面上毫无异色。

    他一点儿也不怕。

    无须多问，林春燕就轻易得出了定论。

    一个人若想伪装自己，最难做到的就是从容应对意料之外的情状。要想镇静得几乎漠然，绝非易事，多半是与生俱来的本领。

    一个十来岁的小小少年，居处简朴，潜心读书，能见过多少世面？他方才所展露的绝非常人该有的反应。

    这般不同凡响的少年郎君，连带着算上生前身后二十载，林春燕拢共就见过两个人。眼前是一个，而另一个，便是害得她由人变鬼的始作俑者。

    于是她深吸一口气，环顾四周，最终换了一副小心翼翼的口吻和语气，开口询道：“敢问公子，尊姓大名？”

    这厢，少年见她酒足饭饱，似乎也起了叙一叙过往的心思。

    他不紧不慢揖了一礼，悠悠回道：“姑娘客气。在下徐谙，家中行三，兖州宁阳一介无名书生耳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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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林春燕：……不怕鬼，请吃饭，他真的相当炸裂。